「千萬別靠近那些軍人,軍人是非常危險的阿。他們只對命令有反應唷,如果命令是去殺自己的祖國同胞,他們也是毫不留情的呢。知道嗎?他們是已經失去心臟的人了。」


第一支軍隊剛到的時候,那個男孩曾經聽過這樣的告誡。那時媽媽的新衣服才剛做好,是天鵝絨製成的,質地十分柔軟,他很喜歡窩在穿著新衣的媽媽懷裡,一邊觀 察臥室裡燈火的奇妙變化,看那些光亮一下子像被潑了水似的暈開,一下子又像是被師傅捏在手心的黏土那樣聚集在一塊,對他而言,臥室裡的燈火永遠是最溫暖 的。


「失去心臟?那是怎樣的感覺呢?」在男孩的印象中,媽媽從來都沒有回答過那個問題,一直到他們躲在路邊的小巷子裡,看著第一支軍隊撞開他家大門之後…




聖誕節剛過,那個男孩在路上走,他的衣服很髒,像是能使三個大水缸污濁到不見缸底那麼髒,褲子也已經磨損到不能再破了,整個人像是兩天前才從泥沼裡爬上來,還沒經過任何清潔似的。


男孩的臉上沾滿了污垢還有許多傷痕,那些能和鄰居一起唱平安夜,假裝沒發現爸媽在自己襪子裡塞禮物的孩子們所無法想像的,噁心的傷痕。深深的,見肉,有些已經結痂,有些嵌滿了灰塵。


男孩在路上走,這裡曾經是商店街,房子很整齊的圍住道路,如果不是被砲彈炸落的瓦礫堆的太高,幾乎要堵住他的視線,他應該可以回憶起這是條多繁榮街道。


櫥窗玻璃都被打破了,碎片散落在地上,那是之前就碎了的,在之前那個國家的軍隊佔領這條街時。那時候建築物還好好的,只是店主人早就不知道逃到哪去避難 了,而留下來的人,例如男孩與他的母親,選擇跑進店裡拿食物、衣服或任何他們需要的物品。冬天又來了,他們需要更多禦寒的衣物。媽媽變的常常想起那件天鵝 絨做成的新衣服,偶而會在夜裡抱著男孩哭泣。男孩曾經想過回去拿臥室裡的那盞燈,就算沒辦法像新衣服那樣讓媽媽感到開心,至少他和媽媽會變的非常暖和。


天氣越來越冷了,男孩越來越想念臥室裡的那盞燈,連帶著想起冬夜裡的廚房,以及廚房裡熱騰騰的大餐…


男孩一次也沒有跑回家去過。那一帶時常有軍人經過,他答應過媽媽不靠近軍人的。


不過,就算不是軍人,在空氣中溢滿血腥味道的那段日子裡,失去心臟的人還是越來越多。他記得那時候,有些眼裡布滿了血絲的男人決定要拿金飾店裡的東西,他 們把櫥窗玻璃打爛,用方圓百里之內所有能用的東西。男孩的母親牽著他遠離那群人,默默看著他們瘋狂的把黃金塞進自己破舊的夾克裡,直到整個身體鼓的像遊樂 園裡的特大氣球那麼大。


「千萬別靠近那群人,他們就像好不容易才看到食物的野狗。你知道吧!太靠近的話,飢餓的狗會以為你要跟牠搶食物,咬爛你一條腿都不一定。」母親讓男孩緊挨 著她站在一旁的角落。「來,看清楚他們的臉。這也是群失去心臟的人阿。來,答應我,以後看見他們一定要躲的遠遠,好嗎?」


但過幾天後,男孩在草叢中發現了其中一個男人,他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,臉上已經凝了一層霜,看起來像是個石灰雕像。夾克是打開的,金銀珠寶已經不見了,他 輕輕的踹那男人兩腳,但男人的眼睛閉的死緊,沒有咒罵沒有翻身甚至連睫毛都不顫動一下。男孩覺得媽媽躺在地上的姿勢比這男人優雅多了,但他不打算告訴母 親。男孩有一個更重大的任務。他正在尋找另一個砲彈不會想炸的地方,然後蹦蹦跳跳的唱著歌回到母親身邊,告訴她自己找的地方有多好。


這個避難所會很偏僻,沒有人會去扯母親的頭髮,沒有人會撕爛母親的衣服,沒有哀號,沒有狂笑,沒有眼睛布滿血絲的男人…


後來,男孩眼睛的顏色變的很淡,他喜歡現在的顏色。


但媽媽一定不喜歡現在的他吧!「那些熱情的人,他們眼珠的顏色會好濃好漂亮!而那些冷血的人,眼珠的顏色通常都淡到幾乎要看不清了呢。祖母跟媽媽說
過,那些沒有心臟的人阿,眼珠顏色都是很淡的唷。」


失去心臟是什麼感覺呢?


路上有很多玻璃碎片,但男孩不怕,他的腳上沒有鞋,連不該有繭的地方都已經長了厚厚的繭。他不感覺痛,也不會流血。這條街他已經來過一次,就算房子大部分都毀壞的差不多,他也能隱約的辨識出方向。他需要食物。


很幸運的,男孩在一間破房子的地窖中找到了一些醃菜跟一小包餅乾,應該夠他撐到黑暗的日子結束吧!新來的那支軍隊也已經撤離了,黑暗的日子應該快要結束了吧?


就像他永遠也不會再回到那間臥室一樣,男孩避開媽媽躺在地上的那條路,準備走回自己睡覺的地方。他選了一條之前不曾走過,大部分的人也不走的路。


他小心翼翼的往前進,終於知道為什麼沒有人要走了。


衝著那股直搗五臟的噁心臭味,男孩敢斷定,路上幾乎都是屍體。有士兵的但更多是人民,看的出來都是些血氣方剛的青年,大概是眼睜睜看著家鄉被蹂躪,憋不住 那口氣吧?反正是英勇也好,愛國也好,衝出來的,只有等著踏上滅亡一路。剩下來的大部分是老人,偶爾會看見一兩個小孩。每個人都瘦,皮膚下面骨頭一根根的 簡直要突出來似的。


這是群沒人願意攻擊的對象,與其說是同情,不如說是無趣,因為他們沒有什麼可供掠奪,頂多是生命。人們大多被巨大的爆炸所傷害,也有些看起來像是因為挨餓 而奄奄一息,許多人的臉龐已經失去了光采,看的出來正在做垂死掙扎。或許他們已經沒有任何力氣可以傷害男孩了吧,但男孩走的很快。


他只看見一大群飢餓的野狗,而他正好帶著食物。


「先生,先生…請給我一點食物好嗎?」男孩看見一支枯乾的手,比最細的竹竿還要細,接著是一個老人的上半身,他被壓在石礫中不得動彈,那張臉就像乾季的河底。


「先生…」


男孩跨過那隻手,輕輕的。他什麼也沒看見,什麼也沒聽見。


寒冷的夜晚即將來臨,他必須快點走回棲身之處,帶著他的醃菜與餅乾。

 

 

 

 


「失去心臟的感覺?有一天你一定會知道的。」巷子裡,女人將男孩的手越握越緊。那些士兵開始在院子裡放火,濃濃的黑煙衝向高空,像一隻怪獸狠狠咬斷了藍天的頸子,而黑色的血液不斷噴出…


女人的額頭和眼眶緩緩的泌出液體。「因為,戰爭已經開始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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